part01在黑色背景上 颜色翘起来了
大部分时间里,梁德颂窝在位于湘西吉首的家里,伏在案前,细致地作画,一点一点地创造五彩的世界。在我到来时,他正潜心绘制一幅2.5米长的画,讲述一个类似“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在翻滚的海浪之上,一对鲤鱼和一对龟腾空跃起,它们上方是一道巍峨大门,过了这门,往上是一对围着太阳飞舞的龙与凤。
这是一个半成品。用来作画的宣纸原是显旧的白色,但背景已一律是染成了黑色,剩下的空白部分现在只呈现了轮廓,以及梁德颂已在轮廓内画好的线条。他接着要做的是填色,沿着那些线条填上红蓝绿黄等颜色。
现在,他正给凤凰的长翎羽填色。细小的画笔尖蘸点墨水,在柳条一般的羽毛内,来回地画上带粉的红色。从中间到边上,这种红色逐渐变淡,呈现出自然明快的过渡。
这是一个细活。半个小时之内,那根翎毛的尾部的颜色仍没填满。眼下这半成品的面积约为1.5平方米,足够他忙碌地干上半个月。
梁德颂所画的叫“苗画”,一种极具苗族特色的绘画。它所画的往往是花鸟虫鱼、山川日月、龙飞凤舞,颜色浓重而鲜艳。
苗画要表达的是吉祥的意思,选取的绘画对象往往是自然界的美好事物,以及传说话的诸多神兽灵禽,麒麟、龟、龙、凤,等等。梁德颂尤其喜欢画龙画凤,因为龙和凤最能象征吉祥。
吉祥的表达,很多时候是通过隐喻来实现的。这种隐喻不仅在苗画中有,在中国各处也是常见的:牡丹表示富贵,石榴象征“多子”,花瓶寓意平安,蝴蝶和“福”是谐音,鱼类显而易见的是在期待“年年有余”……
学者夏小红研究指出,“苗画的内容主要选择的带有吉祥寓意的麒麟、龙、凤以及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蝴蝶、鱼、鸟、虫、虾、蝙蝠、喜鹊……在苗族人的审美观念中,牡丹代表的是最美丽的花……
“苗画取材于现实生活中衣食住行婚丧喜庆等各方面的风俗民情,还有些取材于神话传说、龙凤等神物,历史人物事件等等。虽然苗画取材于非常广泛,但大多数都不是题材上原来的再现或者写生,而是赋予材料以象征比喻意义,将写生转化为写意,重点不在取貌而在于取神。”
在具体的造型呈现上,苗画是抽象的,和汉族人习常所见的绘画造型有很多不同。苗画中的龙不见了凶猛;龟的脖子往往伸的很长,张开的嘴巴吐出蛇一样的信子;鱼的尾巴夸张翘起,有如花朵绽放;而太阳,总让人联想到一个完整的扎手的菠萝……
尤其独特的是,苗画中大量出现了蝴蝶。蝴蝶几乎和龙、凤、麒麟等神兽一样的重要。在有龙、凤的时候,往往能见单独飞的大蝴蝶,骄傲地出现在画面的最中央。并且,麒麟、龙的脸部都是蝴蝶的造型,这也是龙之所以显得不凶猛的重要缘由。
谈话间,梁德颂拿出一张未上色的《麒麟送子图》。这画里,送子观音头上戴的苗族人的头帕。画中出现神兵天将,造型和猴子极其的相似。
这些造型是苗族的传统造型,而是祖辈流传下来的,它们过去出现苗族人的衣服上、被单上、床帐上。那麒麟送子图,在过去便是绣在布上,新婚之夜挂在新人的床帐帘布上。
苗画中几乎没有梅兰竹菊,也鲜少见有松柏。很显然,苗画不是文人画,而是民间画。它所追求的是生活的、大众的旨趣,而非画者个人趣味的表达。苗画无论是鲜艳的颜色,还是吉祥的图案,都是一种“俗”的追求。
当这些斑斓的色彩全都呈现在纯黑的背景前,便会因为强烈的反差,而显得更加的斑斓。假如那些红黄绿蓝都是出现在白色的背景前,那绝对不会有如此鲜亮的视觉效果。黑色像是一切颜色的尽头,排除了任何的杂色干扰,背景于是消失了。呈现在这深邃背景之上的每一抹颜色,都有若在夜空中发亮的光亮。梁德颂说,在黑色的背景上,“颜色就翘起来了”。
part02一家三代的苗画故事
人尽皆知苗画姑娘爱美,自家的土布在染色之后就是单调的深蓝或黑色,姑娘们就在其上绣一些花草进行点缀。姑娘们尽管手巧,但并不擅长勾画稍显复杂的造型。这时候,她们便向那些读过书的、会拿毛笔的人求助,在预计要绣花的地方用浆画出花鸟虫鱼的造型,然后带回家沿着图案线条慢慢绣。
梁德颂的爷爷是教书先生,理所当然的就为别人画一些花鸟虫鱼。“她们把一块布扯下来,拿来画上图案,画好了之后就沿着图案轮廓来绣。”梁德颂说,不同年龄人绣的风格是不同的,年纪大的人喜欢素淡点,姑娘们喜欢娇嫩的、有活力的颜色与图案。绣好之后,一番裁剪缝补,这些绣作就装饰到袖口、裤角等地方了。
苗画一开始就是服务于绣花的,它是绣花的底稿。在梁德颂爷爷的画里,都只是画轮廓,留给巧手的姑娘们用针线来填补颜色。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父亲梁永福。
情况的改变发生在1960年代前后开始的农业集体化,农民们被编入了生产小组。在此之前,农民有农忙农闲之分,女人在农闲绣花。但进入集体化后,农民大部分时间在田里干农活赚公分,而绣花费时很多,便被耽误了。
梁永福于是做了一个实验。他从染匠那里弄来矿物质染料,这回,他不再像父亲那样只画轮廓了,而是填上了颜色。他以一种油加入染料中,绘到布上,干透之后虽然变得硬邦邦的,但却可以保证画作在清洗的时候不会消失或褪色。这种权宜之计将画画代替了刺绣,受到了欢迎。尽管处于深山,但保靖县、花垣县的人都慕名前来请梁永福画画。梁德颂也在父亲的熏陶下,深深的喜欢上苗画。
“破四旧”期间,苗画也受过一定的影响,主要是题材上的影响,龙、凤、麒麟等被神兽被禁止,但还可以画花、鸟、虫、鱼等自然的东西。梁永福继续作画,并因此得以靠给大家画画来赚取公分。“专业的,还是我父亲一个。不专业的,也有几个。每一个村庄都有人画,不过他们不太专业,不够细致,线条也不够流畅。”梁德颂生于1964年,在他关于童年的记忆中,父亲一天到晚都在忙碌着画画。“我早上一起来,就看到我爸爸在画画,天天画,整天整天画。”
当初,以绘画代替刺绣是权宜之计。女人们或许还期待有一天重新来拿起绣花针。到1980年代之后,绣花和苗画逐渐地被抛弃了。机器生产的服装慢慢进入集市,为人们提供了更便捷和多样的爱美选择。
梁德颂发现,以前人们每天都穿传统的服装,但现在,她们只是偶尔在盛大的节日里穿,每次最多也只穿两三天。渐渐的,自己不织布了,染匠消也失了,人们也不再需要梁家父子这样的“画匠”了。小伙姑娘们纷纷出门打工了。以前,靠给服饰绘画图,不出家门可糊口,现在不行了。
有好几年,梁德颂所做的和苗画没有什么任何关系。他也曾到江西南昌、浙江、北京打过过3年工。也曾在老家搞了一段时间的种植、养殖。
2002年之后,“很多人走进苗乡,去发现传统服饰和图案,从那个时候我就发现苗画还是有价值、有市场的。”梁德颂决定重新投入到苗画的创作里。
一开始,他专注于木雕和石雕。因为政府工程以及大的建筑多了起来之后,所需要的木雕、石雕也在增多,他将从祖辈传下来的图案,都画到木头和石头上以供雕刻。保靖的新建筑不多,需要的雕刻也少,不就后,梁德颂就去到湘西州首府吉首市。
父亲梁永福为苗画配色,促使了苗画在濒危时候的一次复活。到梁德颂这时,苗画又一次陷入了濒危。让苗画重新回到姑娘们的袖口已经不可能了,那么就只能寻找新的载体。在梁德颂之前,木雕、石雕展示苗画还没有人做过。发展到最后,苗画直接画在了纸上和布上,成为纯粹的观赏画作。相比于父亲,梁德颂的笔法要加的精细,在技法上类似于国画的工笔画。
由于苗画一开始的功能就是给刺绣做底稿,在脱离了这种传统功能之后,苗画依然尽量追求和刺绣一样的视觉效果。梁德颂尤其在颜色的深浅过渡上追求刺绣的针法效果。细看画里的细节,会发现,每个色块都使用了类似刺绣的走线,像是细密的松针一样细密的排开。这就是苗画所要的效果:一眼看去,以为是刺绣。
前述学者夏小红研究指出,“(苗画)看起来又像画又像绣……单色苗画图案大多都是各种服装的绣花图案,一般情况下都有着特定的外部形状,苗画形状有长方形的,圆形的或多边形的,也有任意形的。这些形状都是要看苗画在苗服上面的绣花的部位决定的。”
part03吕洞山下的苗区世界
苗画为什么这么鲜艳;图案来自哪里;为什么背景又如此的深邃?这些都要到保靖县吕洞山下的苗区去寻找答案。
吕洞山是苗族人的圣山,他的周围都是脉络分明的大山,山与山之间是深邃的峡谷。这里也是保靖县最为贫困的区域之一。
村落要么依山而建,要么聚集在有限的山谷平地。外观黑色的房子,总是呈现出井然有序的层次感。
耕地稀少,农民们只在山顶少有的小块平地里种植,这些土地往往远离村庄,散落在大山里。谷物成熟时,深沉的山绿色因此有了亮黄的点缀。
秋天,吕洞山周围天冷而风大,山顶的阿公山和阿婆山总被云雾所遮,难见真容,更显神秘。吕洞山周围大片的绿茶正在慢慢生长,茶园边堆着没有施完的羊粪球,依然散发着某种清新。这些茶叫“黄金茶”,只在春天采摘一季,只取绿芽尖。黄金茶蕴涵着湘西深山的阳光和纯净的水土,现在它是当地政府扶贫部门促使农民脱贫的重要产业。
吕洞山下的数个乡镇是保靖县最集中的苗族区,至今依然完整地保留了苗族的语言和传统建筑风格。苗族人的建筑都是木瓦结构,黑色的瓦片遮盖黑色的木板墙。这静默的颜色,总让我联想到苗画那深邃的黑色背景。
梁德颂老家就在吕洞山一带的水田河镇百合村。在跟随父亲学习多年之后,梁德颂已经掌握了熟练的画技,尤其是熟悉祖辈传下来的各种图案和相关的故事与传说。他将这些图案以丰富的颜色呈现出来,并以符合苗族人所特有的思考逻辑进行组合。
在这些逻辑当中,有两样是很关键的。一是“说的通”,一是对称。它们分别对应于苗族人精神上和形式上的审美。“说的通”是指“把画面画出来,是要能够讲出理由的,不是说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那意味着画面呈现的故事,必须是符合苗族人对传统认知,和对吉祥的追求。
苗族人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喜欢一种平衡的感觉。他们的传统房子从正面看和侧面看,都是对称的。苗画中,也如此类讲究。“苗族人喜欢成双成对的,这边鱼,那边也要有,两边都要平衡。”梁德颂说。
但苗画里的对称不是绝对的,而是视觉上的平衡,并讲究平衡中的变化。左右两边的对称,如果是一样的事物,那么细节上的颜色往往是不一样的。龙和凤可以对称,如果左边是一条鱼,那么右边也可以是一只个头相仿的虾,因为虾也是水生的动物。这种对称的前提是,左右的东西是能够成双成对,龙和凤、鱼和虾可以成对,但龙和虾就没法配搭了。
追求平衡,也富于变化,并且颜色往往鲜艳明快,使得苗画中的世界显得精彩纷呈。但其实真正使用到的颜色只有五六种,只是通过丰富的搭配和深浅的变化,从而使得画面变得丰富多彩。
相比于绣花,苗画创造了一个更加缤纷复杂的世界。绣花的图案会更简单,图案也比较少。在脱离了实用功能之后,苗画依然具有很大的观赏价值。它被画在宣纸或者绸缎纸上。相比于绣花线条,画笔的笔触更加的细腻,在相同的面积内,能够提供更多精细的色彩和细节。因此,相对于刺绣上的粗略,苗画更生动和精细地展示了苗族人过去所常用的图案。而这些图案,鲜活地呈现了苗族人的世界观,甚至可以追溯到苗族人在原始时代的自然崇拜。
苗族人喜欢用十字纹。如我之前在湘西泸溪县的苗族数纱当中所见的那样,这是一种太阳崇拜的产物。在苗画中,这种十字纹更是随处可见。它们出现在太阳的中心、龙的颈部、凤凰的颈部、花瓶的瓶身。
苗画中大量出现蝴蝶的纹样,则是一种蝴蝶崇拜。这是因为“苗族人将蝴蝶看作自己祖先的母亲,传说枫树被伐其树心变成蝴蝶,蝴蝶与水塘中的水泡相恋诞下十二枚蛋,蛋孵出世界万事万物,其中有一枚孵出苗族祖先姜央。”
这一传说在苗族人的口中就是“蝴蝶妈妈”。她不仅诞生了人类,也能生下龙、麒麟等神兽,而这也是为什么龙和麒麟的脸为什么是蝴蝶的造型的原因。
南瓜也是苗族的图腾。传说很就以前,大地洪水泛滥,一个大南瓜成了一对苗族兄妹的诺亚方舟。后来,这对兄妹结婚,并繁衍了后人。因此南瓜赢得了苗族人的世代崇拜。
梁德颂的苗画里,世界是由一个“龙库”诞生的,这个世界里有吉祥的龙和凤,有蝴蝶妈妈,有美好的花鸟虫鱼。它们共同阐释了苗族人眼中的世界起源是怎样的。它们也隐藏着苗族人发展演变的历史。它们描绘现世的精彩缤纷,也对美好未来始终抱有真挚的期待。
(本文作者许伟明现为21世纪乡土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致力于乡土中国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和传播。)点此关注作者微博:@许伟明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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