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1编者按
当我们在湘西走访时,总听到有人感叹“生苗”(主要是深山里的苗族人)“汉化”了。这种“汉化”其实可以理解为,“生苗”在融入现代经济社会时,放弃了本民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民族性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特征,不同的语言、服饰、手工艺、歌谣、舞蹈、民间文学、民间美术、民俗、居所等,塑造了各不相同的民族形象,也将不同的民族区分开。失去了这些,民族的特征将会淡化乃至失去。
湘西泸溪县的苗族数纱是一门古老的工艺,它和许多古老的民族工艺一样面临着失传的危机,主要原因是在经济上被认为是“没用的”。
假如数纱真的消失了,对整个社会而言,不仅意味着失去一种刺绣技艺,更是让其所承载的知识和历史化为乌有。而这些知识、历史是苗族人在数千年的生产和生活所积淀下来的,它们对我们更完整地认识自己和世界仍具有价值。
泸溪县具有丰富的文化遗产资源,除了数纱之外,还有《盘瓠和辛女》的传说、踏虎凿花(苗族剪纸)、苗族辰河高腔等。在当地的浦市镇,因为其历史上是重要的码头,来自全国多省的商人在当地建设会馆和大宅子,从而汇集了丰富的古建风格。
”但是在谈到这诸多的文化资源保护时,多数人一致对我表示,苗族数纱是目前最岌岌可危的一项工艺。如果保护不好,“最先消失的肯定是数纱。”
社会变化的是导致数纱被基本放弃的根本原因。过去是因为数纱具有美化土布的功能,所以数纱是女孩子们的必修课。但现在,泸溪和外界的沟通已经很多,工业制作的布匹和衣服在颜色款式上征服了爱美的苗族女孩。
跟着改变的,还有对民族文化的看法。泸溪当地专家章长干说,“离开了过去的生活,像头帕这样的民族服饰,年轻都不愿意带,现在都改为现代服装。打工的越来越多,都把它(民族服饰)当作旧的、封建的意义。”
生活观念,审美变了,民族风情变了,过去以数纱挑花为荣,花挑的不漂亮男的就交不起,就没有能力。”现在没人这么看了。
最大的变化的是,“过去这些图案的寓意年轻人都不相信了。”
新的实用主义接管了人们的头脑,“没有用”是滕静蓉的同辈人放弃数纱的主要理由。
滕静蓉说,“到我们这一代人,汉化了,父母都管的比较松懈了,认为现在会这个(数纱)也没什么用了,产生不了经济价值,很多人不愿意学。”
与其说是“汉化”,不如说是古老的苗寨都步入了现代市场经济的链条当中后,人所做出的适应选择。
数纱的传承问题中,最显而易见的是传承人的问题。会做数纱的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滕静蓉只有27岁,但她会做是有偶然的原因。
在未来的苗族数纱的保护思路上,或许应该改变思路。事实上,苗族的其它很多非遗产资源都已经走上了生产性保护之路,苗族银饰、苗族蜡染、苗族刺绣,乃至苗寨,都在借助旅游和商业开发来进行应用,从而让这非遗资源对非遗主体变得“有用”,实现积极可持续的保护与传承。
part02一
滕静蓉是一个湘西苗族姑娘,生于1986年。闲来没事时,她总以苗族数纱——一种很像十字绣、又不同于十字绣的刺绣——来消磨时间。
现在会这门古老的工艺的人已不多。除了些上年纪的妇女。像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子,会的就更少,更不论熟手。
在她父母那一代,女孩从小就要开始学数纱的。“她们天天数啊、挑啊,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是你想得到的地方上绣出图案来,从小,我就是看着上一辈人绣这绣那的,她们以会这个手艺为荣,不会数纱的人就找不到好老公。做母亲的都严格要求女儿要学这个。”
苗族的土布原色是略偏土黄的白色,如果染色的话,也总用蓝靛草染成蓝色或黑色。作为少数民族中最爱美的民族之一,苗族姑娘无法忍受将这些未经装饰的单调布料直接拿来就使用。土布做的衣服、被子、枕头、头帕、门帘等等,都是女人们展开装饰的天地。
因地域的不同,各地苗族姑娘主要使用的装饰方式也有所不同。有些地方用蜡染直接将颜色附着在衣服上,更常见的是刺绣。而湘西泸溪一带的女子,也不乏刺绣,但似乎更喜用数纱这种古老的方式。
“但到了我们这一代,情况变了。”读书读的好的人,上大学后到城里工作,城里人家都不用数纱的东西,父母不会要求她们学这个。条件差一点的,交通方便之后,十五六岁的就出去打工了,给父母减轻负担,也不学数纱。只要踏出了苗家寨门,似乎就宣告了对数纱的告别。
滕静蓉之所以学这个,完全是因为奶奶的要求。“我母亲生了我之后,又生了两个弟弟,但都不幸地夭折了。因为这个原因,和其她堂姐妹相比,奶奶就更偏爱我,对我的要求也很严格。”其中一方面就是要求她学做数纱,奶奶总说,“女孩子怎么可以不学这个呢,以后怎么能嫁得出去。”奶奶其实是拿要求姑妈们的那一套来要求滕静蓉的。
其实那时候,学这个的女孩已经非常少了。“我在吊脚楼上绣,下面就有伙伴对着我说,‘走吧,别绣了,那个有什么用,一起玩去吧。’”
从她六七岁开始,奶奶就给她巴掌大的一块布,让她用针线来完成一朵花,做不完的话就不让吃饭。“在苗寨里,土布是自己纺线和编织的,所以很珍惜。一块布就像是练习本一样,在上面绣好了,就拿剪刀来把线剪断抽掉,像用橡皮檫把练习本擦干净,就能再拿来绣。”
只要给她一块布,一根针和线,随时随地,都能开始数纱。拿针的寻常方法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针,针尾用大拇指的指腹顶着。时间长了,指腹会长茧,并且凹了一个小坑,刚好能顶住针尾。
数纱看起来有些像十字绣,因为针法上都是斜线交叉为十字,靠近看其实都像方格马赛克拼图。但是十字绣是先在布上画出底稿图样的,再在图案里密集地绣十字。而数纱是没有预先在布上画图案的,草图是装在脑里子,或者对照着某一个形状就能做出来。
听起来像很神奇,做起来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比如说我要在一块白色的方巾上绣枫叶,那我就在中间绣一个‘田’的图案,图案上下左右各安排一片枫叶,周边在用一些花纹来装饰。从最中间的地方落下第一针,然后开始绣左边的,右边和左边是对称的,上下也是对称的。”
和正面的美丽相比,刺绣的背面往往是杂乱难看的。然而数纱的背面却都是整齐的横线,就算翻过来,也能用来当作图案。
part03二
公路开通前,居住在武陵山区坡陡谷深的地形环境中的苗家人,和外界的接触很少。泸溪县和外界的沟通,主要依靠县域东边的沅江,它最终汇入洞庭湖,连通长江。
相对的封闭性,使得苗家人在很大程度上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尤其是衣食都主要来自山区里的自产自用。在湘西有“熟苗”和“生苗”之别,“熟苗”指的是河谷平地的城镇里,和汉族人接触多的苗族人,他们身上的苗族色彩已不明显。而居住在远离城镇的山区里的“生苗”,和外界接触少,民族的特征更鲜明,生产生活上的自给自足也更明显。
在“生苗”居住区的人,往往自己种植棉麻,自己纺线、织布、染布。棉布比较软,用来做孩子的衣服。棉和麻按比例混合,织出来的布就更为硬挺耐用,触感中又带有棉的柔软。
这种棉麻混合的布常用于男女头上扎的“头帕”。头帕一般长约4米,宽大概40公分。头帕两端各绣上2个或4个图案。长长的头帕缠在脑袋上,一层一层,最终像是帽子,根据年龄和性别的不同,头帕还会缠成高低不同的帽子形状。但两端的数纱作品,是要露在额头前的。
一个女人一生中有两条头帕,一条留给自己,一条用于送给心爱的男子做为定情之物。在这条定情头帕上,女孩满怀爱意地用数纱的方法绣上连体鱼、并蒂莲等成双成对的美好事物,同时也绣上蝴蝶、枫叶、蜂蜜、菊花等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坚韧的土布长久耐用,“我奶奶那一代用的,现在都保存下来。”
滕静蓉就是在“生苗”山区长大的,她将这种自产的布称之为土布。如今在县城里,这种土布也当作一种商品来出售了。数纱就出现在这种土布上,其许多重要的特色就在是土布所决定的。
土布编织的过程繁复但不算复杂,和其它地方相差不多。在木质的纺织机上,预先纵向排好两层绷直的线,就是经线,当两层经线像左右手五指相扣形成交叉时,就横向从其间穿过梭子,拉一条纬线。经线的上下层位置交换,再拉一条纬线。如此往复。在这一编织的过程中,经线会比纬线更疏松一些。
泸溪本地专家章长干将这种情况总结为“疏经密纬”,基于此,泸溪的苗族数纱因此还有一个关键词“经三纬四”——每一个十字针法就跨越三根经线和四根纬线。因为经线稍微疏一些,而每个十字针法都力求绣成一个正方形,因此每一针跨越的经线数就稍微少一些。
以一个最简单的“十字”为例,从布的背面往上挑,第一次穿过纱布的纱眼,将这纱眼作为平面坐标的原点(0, 0),下一个穿针走线的纱眼就在横向(纬线)往右数的第四条线和纵向(经线)往上数的第三条线的交叉处(3,4)。然后从背面往上挑,针穿过坐标点(3,0)的纱眼回到布的正面,再左上穿过坐标点(0,4),针又来到布的背面,一个十字就完成了。
简单的说,现在市场上常见售卖的十字绣,底布的纱眼和纱眼之间的宽度是给定的;而苗族数纱则是在一块土布上,以耐心数纱和细腻的眼睛去寻找这些纱眼,并通过“经三纬四”来把握纱眼间的宽度。
“经三纬四”不是绝对的定律,只是较为常用。在一些情况下,苗族人也用“经四纬四”、“经四纬五”,数的经纬线有变,但工艺的本质是不变的。
在一些介绍文本中,苗族数纱往往又被介绍位刺绣、挑花。但章长干认为,只有“数纱”才能最精确地表现这门手艺的特征。刺绣和数纱的区别是很明显的,前者不以十字针法为基础,且往往要预先勾画草图底稿。而挑花也不一定按经纬线的变化,它的针法比数纱更灵活自在。数纱从形式上也是绣、挑,但其工艺的最独特之处是,它是严格地数着经纬线来绣和挑的。
这些只是针法上的独特。苗族数纱另外的鲜明特点是其图案色彩的简单、造型的抽象。例如在白色的底布上,往往只选用为数不多的颜色,并且往往只使用黑色。
滕静蓉指着她已经绣好的一个个图案告诉我,这是枫叶,这是蜜蜂,这是菊花……都是从先辈留下来的图案,它们很抽象,和实物之间要通过一定的联想才能觉得“像”,但这些图案其实个个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
part04三
再苗族的数纱作品中,总能看到狗、菊花、蝴蝶、枫叶、阳球花,等等。它们都很抽象。这些图案之间不是孤立的,而是共同讲述了一段苗族人的演变史。
前述泸溪当地专家章长干说:在传说中,黄帝大打蚩尤,蚩尤战败被杀,他的身体就变成了一棵枫树,枫叶变成蝴蝶,蝴蝶生了两个蛋,孵化成央公、央婆两兄妹。兄妹成婚,繁衍了人类。央公、央婆被苗族人认为是其始祖神。
这段传说中涉及到的枫、蝴蝶都是在苗族人日常生活中寻常可见的,并被人赋予了神性,枫树被认为是“枫树神“的化身,尤其是在泸溪一带的苗寨,屋前总要种上枫树,且给枫树来敬酒上香,祈求遇到灾害时,“枫树神”就能到家里来救灾救难。蝴蝶则演化成了“蝴蝶妈妈”的传说。
央公、央婆来到世上时,大地是荒芜的,他们找不到食物吃。于是某个天神又派来一个小神送给他们阳球花,阳球花保住了他们的命。如同上面的枫树,这段传说造成了苗族人的阳球花崇拜。
这或许是一种朴素而简单的植物崇拜。阳球花也叫佛手花,它确实能吃,并且在当地“到处都是”。章长干说,在1960年代的三年饥荒时期,很多人就是靠吃阳球花保命的。
那条抽象的狗,叫盘瓠狗。它引向了另一个传说《盘瓠和辛女》。这个已列入国家级非遗目录的民间文学的主要内容是,在上古时期,神犬盘瓠帮助了帝喾杀了敌将,从而娶得帝喾的公主辛女。
《后汉书•南蛮传》记载,盘瓠和辛女结婚后,生六男六女。盘瓠死后,六男六女自相婚配,繁衍人类。也就是说,神犬盘瓠和辛女是被泸溪一带的苗族人视为祖先的。
章长干认为,这其实是一种狗图腾崇拜。为什么要崇拜狗呢?他说,苗族人在山区时是狩猎的,狗拥有人所没有的灵敏嗅觉和听觉,而狗能帮助人捕捉猎物,能在黑夜中保护人类。狗被驯化,成为人类的朋友,并且很有可能在万物有灵的信仰时代里,将其当成某种神而加以敬畏,从而形成了独特的狗图腾崇拜。
盘瓠和辛女,很可能不仅仅是一个传说。类似于文成公主嫁到藏区,章长干认为,辛女来到武陵山中的苗区,也给当地带来了中原的一些技术,如棉花种植和纺织技术。
朴素而简单的民族数纱,是古老的手艺。章长干说,令人费解的十字纹(为什么要绣成十字),具有某种太阳崇拜的象征。“古代人在平地立竿测日,并且在竿上横着搭一根横竿”,这种瘦高形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形成于地面的阴影就是一个十字。而苗族数纱中,不仅针法是十字为基础,而且才存在大量的“田字”,即用方形(地面)包围住了十字(太阳),这里面也包含一种朴素的天圆地方的世界观。当然,章长干的这些推测还需要考古的发现来加以佐证。
但可以肯定的是,滕静蓉的被奶奶强迫而学会的数纱,不仅传承的是一种布料装饰工艺,更是延续了苗民族极其重要的一段集体记忆。这些记忆包括始祖传说、植物崇拜、动物崇拜,等等。
章长干认为,这些数纱的图案是苗民族的文化密码、文化基因。“大众在千百年来不断的创造,已经把这些图案符号化了,从而具有了文字的功能,具有了记载历史的功能。记录着一个民族的辛酸史,记录了自己的祖先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你不是这个地区的人,你难以破解,不理解它。”
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对这些密码感到陌生了,它们需要传承,也需要破译。
(本文作者许伟明现为21世纪乡土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致力于乡土中国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和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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