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土生土长的福建人,从小对于泉州惠安的认知源自于当地勤劳坚韧的女性:惠安女。彼时泉州蟳蜅女的满头簪花还没有如此风靡,惠安女的装扮更深入人心——一顶黄色斗笠搭配艳丽的碎花头巾,平刘海下是闪烁着野火的眼睛,身着一身人人不同的花短衣和阔腿裤,娇小之后是背负太多磨砺而成的坚毅。
她们似乎无所不能,有着顽强的苦难自愈力。沿海的地方依海而生,当丈夫扬帆出海时,她们挑起大梁,扛石头、挥凿锤造房甚至修水库,耕田、赶海、撬海蛎壳一刻不停歇。但如当代作家舒婷对她们的描述:“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在闲暇时会忙着去镇上挑选花头巾,办姐妹趴品茶顺便聊聊最in的花色潮流,即便没有办法“工作生活保持平衡”,但在心态上一定不能自陷于困顿。
我想说,或许你会觉得福建的海岸线和海滨小城太多,单纯的美丽不足以称奇,而惠安女所铺垫的坚定与婉丽,让惠安拥有了最特别的海边风景,也铸就了这座小城刚柔并济的独特灵魂。
01
石上之作
刚与柔的肌理膨胀
在惠安,刚与柔的交融不仅体现在惠安女的形象上,更展现在其出神入化的石雕艺术中,将冰冷的花岗岩脱胎为众神温柔的垂眸。
作为“世界石雕之都”,惠安的石雕工艺源远流长,其历史可追溯到五代十国时期,当地的驻军带来当时中原先进的技术,开始了惠安长达1600年的石雕艺术沉淀。至清代,随着对外贸易的繁荣,惠安石雕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南派风格。
在国内,人民大会堂前的石柱、八一南昌起义纪念碑、西安兵马俑陈列馆等标志性的建筑均出自于惠安人的灵巧之手,更令人意外的是,惠安石雕的名气享誉全球,不仅1918年新加坡建造第一次世界大战死难将士纪念碑时是当时英殖民地政府指定惠安人修建,甚至如今日本人90%的墓碑都被惠安人承包了,著名的安倍家之墓所使用的墓碑也来自于此。
想要眼见为实,从泉州市区出发沿着惠崇公路前行,你将享受一场石雕艺术的巡礼——尽头是大海的道路上,两旁簇拥欢迎的是一众中西方神佛石雕,仿佛误入了《大佛普拉斯》的奇异次元,又莫名觉得在它们的凝视下将获得更加安全的驾驶守护。
仔细一看,还能看到马克思、恩格斯等赫然在列,元素太多让人深深感觉到工匠有一种“林北就是想雕”的任性幽默(P.S.无意冒犯,这里的“林北”浅定义为闽南语中的“爷”)。难怪当地网友笑称,如果说泉州是众神人间办事处,那惠安就是神明的“待就业中心”,无论各教众神在天上的威力几何,在这儿统统平等地立于路边风吹雨淋,等待着被“批发”的命运。
俗话说“苏杭刺绣绣丝绸,闽南刺绣绣石头”,惠安工匠还把石雕的工艺精进到了毫厘之间——最为出彩的是被誉为“中华一绝”的影雕,在方寸的石板上,用不胜数的点阵深深浅浅、虚虚实实地相应成像,描绘出一幅幅逼真如摄影一般的作品,让无生命体的坚硬青石仿佛都能吹拂出阵阵柔软的海风。
02
从小岞到崇武
自大海入古城
虽然长于沿海城市,但大海谁会看腻呢?
我的看海首站选择了泉州的“陆域东极”——风车岛。这里虽然是岛却不用坐船即可抵达,它三面临海,每日最早迎接泉州的第一缕曙光。风车岛位于惠安的小岞镇,当地人习惯把地势较低的山峰称为“岞”,沿着盘山的沿海公路而上,一路如置身宫崎骏的动画世界,至终点的小山丘可以豁然开朗一片村镇的光景和原生态的海景,造船厂的渔船星星点点,与灯塔、礁石相映成趣。别忘了携带赶海的装备,当夕阳西下潮水退去,岛下的后内海滩便成了探寻宝藏的乐园,一边沉浸于落日余晖,一边享受挖贝壳和蛤蜊的童趣。
小岞镇的附近还有一处被称为现实版“绿野仙踪”的小岞惠女林场。没去之前,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是否会“照骗”,或者在想“啊,似乎是一处为了出片造就的景点”。幸好幸好,造访当日晴天白云,尽管这里只是一处漂满绿浮萍的长水渠和小森林,但当阳光洒在毛茸茸摇曳在绿水间的木麻黄树林,心里的某一处的裂缝正悄然得到了慰藉。
这份治愈之美并非毫无缘由,漫步此地需要真正怀揣敬意。正如其名,这片“平平无奇”的林场是惠安女精神的又一具象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福建沿海地区饱受干旱和沙化之苦,而这里曾是惠安最大的风沙口。小岞的20名惠安渔女虽然没有植树经验,在没有报酬、没有现代化工具的情况下却自发组织造林,硬是在寸草不生的荒滩盐碱地上日夜挖沙种树,拔地而起了巨大的天然屏障,庇护着人们的生活与生产。
类似的事迹还有同期建造的惠女水库,如今已是国家级水利工程。当时惠安及周边都是“三日没雨闹旱灾,一透大雨成水灾”,数万名惠安女扛起石头就顶上。参与者中女性占比高达86%,年龄跨度极大,下到十几岁少女,上至七十岁阿嫲,还会为谁先去而争先恐后。如今这座位于惠安周边洛江区的水库已经成为露营的天堂,如果时间充裕,不妨驾车一探究竟。
从地图上看,小岞所在之处像是从大陆中伸出的一个“小触角”,它的西北方向,还遥遥相望着另外一个“小触角”——崇武半岛上的崇武古城。崇武,取崇尚武备之意,是初建于明代的海疆卫所城堡。当时明政府为抵御倭寇和海盗,在南起广东崖海、北至山东蓬莱修起了一道东南沿海防线,与北疆长城遥相呼应,而崇武古城就是其中的一座千户所。
它的珍贵之处在于是我国现存最完整的明代石头城,远观仿佛地中海沿岸。但我认为的珍贵是因为它没有被俗气侵蚀的原始,年轻人去了远方,留下了抗倭后代的年迈者,它看似停止了重修,却留存了百分百的纯粹和别样生命力。
古城不需要门票(需要门票的是隔壁的风景区),绕着城墙走,看到矮小的门洞就可以走进古城的原址,城内有清朝正二品将军古宅,和由石头古建筑物组成的“迷宫”。在城内路上看到许多时尚阿嫲头戴金饰和小红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梭在她们其中,去街边尝尝正宗的鱼卷和地瓜粉团——曾因为干旱水稻难以扎根,当地人们只能以地瓜(番薯)为主食,惠安也因此得名“地瓜县”。
走完城里上至古城墙,远眺大海,漫步在《春色寄情人》海报中李现同款的跑马道,感受不再传来金戈之声、只拥抱海风的自然时刻。
03
新旧交汇
渔村文艺重生惠安
有“旧”的海,惠安也造就了“新”的海。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和本地的年轻人回流此处,用新的人文故事继承传统精髓、解构地域符号,为我们重构了赏海的全新角度和方式。
坐落于小岞镇盐田之中的小岞美术馆,其前身是一座陈旧的琼脂厂房,由北京红砖艺术馆建筑设计者、北大教授董豫赣设计。虽然我并非建筑设计的行家,只觉得大大满足了我对于对称美感的强迫症,大量的“框景”设计像是一幅幅实时变化的借景画作,只在于你看向它的时间与角度。
最有趣的地方在于设计师对于瓦面的巧用。瓦片不仅覆盖于屋顶,也用于铺地和隔墙装饰,尤其是红色竖瓦拼成的“鱼鳞”长廊。漫步于屋顶之上的百米栈道,尽头处被设计为一处面朝大海的框景。行进于长廊之间,近观惠女湾的海,远眺净峰山,我伫立于天地的夹缝间,心觉渺小,又觉震撼。
崇武半岛往下的另一处“小触角”浮山村,藏着目前惠安最有趣的新业态“浮石隐地”,也被称为泉州人自己的济州岛。尽管位置相对偏远,但这里的创造者为来客准备了丰富的体验。浮石隐地的业态覆盖住食玩,尝试以浮山村为中心,将青年生活生长进闽南渔村。
印象最深的是刚进村看见的渔船群,海边还有好几摊渔民在兜售刚捕捞上岸的海鲜,继而就是映入眼帘的“落日晚风中的尽头,你有的是自由”,一个新旧融合的开放空间自此被唤醒。
海边废弃建筑改造的工业风咖啡屋“Staysalty 咸”提供了丰富的在地“盐系”口味,比如咸咖,比如鱼签阿芙佳朵。一旁是一面以水泥墙为静态画框,以“海水观察计划”为动态画作的热门打卡点,点杯咖啡,坐看一年四季中不同节气和月份的海之多样。
惠安女的特色也巧妙融入其中。以惠安女为立场的餐厅“淑芬大排档”把厨房和餐厅置于码头边,船底菜为主打,继承了渔家的地道吃法。无论是渔网做的橱窗,海味十足的菜品还是店员,无一不体现惠安女的在地特色。
不过外地的朋友可能很难快速get这家餐厅名字的寓意,在此做一个小小科普。其实在惠安、闽南甚至福建地区,有太多名字中带有“淑”“芬”的女性,她们勤劳而又坚韧但却总因默默付出而被忽略贡献。浮石隐地创办者说:她们是串联闽南生活方式的核心载体,比起餐厅名称,更希望“淑芬”是一个醒目的标签。
入夜后,如果还流连于此,不妨入住长于礁石之上的度假式野奢风“浮石营地”,在渔港旁远离尘嚣,安枕于船屋。船屋的设计理念更迭自对帐篷和太空舱的补充,可以以此为切口体验当地渔民千百年来的海上生活方式,了解造船的材料耐用坚固、空间简洁多功能、视角通透广阔,再“回到天地之间”。
说到泉州,大家总会想到这是被仙人眷顾的胜境,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福地。惠安更动人的,恰恰是那些已经具有神性的平凡人。在这里,神明可以是具体的存在,任何带来帮助的人都可以成为信仰的对象,比如无处不在的惠安女,比如屹立在西沙湾畔全国唯一一座不供奉神祇、只为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庙宇。
我很喜欢这里,因为我是平凡人,幸而我是平凡人,得以深切感受到惠安那份既融合新与旧,又不失纯真质朴底色的平凡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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