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深感中国人的智慧尽藏于四方食事,讲究“应季而食”是一种生活妙趣。
或许正因如此,当入冬后铺天盖地的“999大草莓”撩动馋意时,我决定专程前往那个在水果原产地标签上才常见的名字:边境之城,丹东。一想到那片红彤彤的草莓田,甜美滋味已然勾起了嘴角。挺意外的是,原以为草莓在“原厂地”应该如青菜萝卜般实惠,能让我在棚里大快朵颐,出租车司机却笑着摇摇头:“本地买也不便宜,真正好吃的草莓,还得碰运气。”
“好吧。”我咂咂嘴,正想感叹点什么,抬头望见车站不远处的鸭绿江大桥。那一瞬间,脑海里因草莓浮现的鲜红画面,猛然被另一种更深沉的红色意象取代。
01
丹东之红,是朝阳红
丹东在从前被称为“安东”,寓意“安定东方”。它是连接朝鲜半岛与中国乃至欧亚大陆的主要陆路通道,也是中国万里长城的最东端起点和万里海疆的最北端起点。无论在地理还是历史的角度,都颇有战略经纬的底蕴。
最为人熟知的,便是“桥比城更有名”的鸭绿江断桥。当年,抗美援朝的人民志愿军从这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肩负起军需物资运输与后方支援的重任,见证了那段烽火岁月。
如今,江面上残留的断桥,是当年被美军炸毁的遗存。中方一侧仅剩的四孔残桥,被人们习惯称为“断桥”。桥上布满穿钢而过的开花弹痕和哑火的巨大炮弹,记录着那段悲壮的历史。站在断桥上,可以走到约三分之二的江心之处,远望朝方孤零零的桥墩,以及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朝鲜新义州。
和我到访过的许多其他东北边境小城一样,丹东也面临着一条宽阔的江流,对岸是略显年代感的朝鲜建筑。
然而,丹东又如此不同。丹东的底色是热血的,是反抗与胜利的另一种历史形态。站在断桥上,想到先辈们曾在这里洒下鲜血,我却并未感到一丝战栗。今天,人们在此或欢笑留影,或低声缅怀,先辈们和平的遗志与强国的厚望已然跨越时空实现,我浑然感受到了一种向往美好生活的奇妙力量。
这种奇妙感受也呼应了一位幸存老兵的回忆:当年跨过这座桥时,他的战友频频回望:“新中国我还没看够。”他答道:“等我们胜利了回来,我叫你看个够。”如今,99岁的老兵重返断桥尽头,对着无言的江水说道:“今天我要告诉你,我走遍了全国各地,人民都过上了好日子。你安息吧。”
过去的峥嵘岁月已经远去,如今鸭绿江的江水只静静地流淌,每日都有游船在鸭绿江上行驶,北面神秘的朝鲜新义州似乎变成了丹东的旅行背景板,伴随着落日与飞鸟,构成丹东这座小城的独特浪漫氛围。
02
战场拾忆,神性下的人性
更多的故事,更多属于个体的温度,珍藏在鸭绿江畔英华山上的抗美援朝纪念馆。拾级而上,1014级台阶象征着志愿军在朝鲜浴血奋战的1014个日夜,而53米高的纪念塔则纪念着1953年那份改变历史的停战协议——这些石头承载了历史张力,也刻画了中国人独有的内敛式浪漫。
作为全国唯一全面反映抗美援朝历史的战争纪念馆,这里不仅仅呈现让人铭记历史的战场往事,也有许多闪烁着质朴人性光辉的小小芳华。冰天雪地中,战士们依然守护着内心的乐观与希望,那些普通人的细腻与真实,在宏大历史的背景下格外动人。
从战士们的各类生活物件,到胜利而归拾得的战利品,记录着他们卸下武器后最真实的模样。比如那把用美军罐头盒、朝鲜木材和中国马尾制成的“胡琴”,不知在多少个日夜陪伴战士们围坐弹唱,比如防空洞中灯光摇曳里的图书角,又比如一封封家书中对回家的温情期盼……英雄的史诗,因这些细节而永垂不朽。
那些负重前行的瞬间,同样值得铭记。印象最深的是一件国家一级文物展品——这是来自上甘岭阵地的一盒灰白色的粉末。这是一位战士在离开时随手抓起的纪念,其中夹杂着碎石粒和5块炮弹的碎片,静默诉说着战斗惨烈:在仅3.7平方公里的阵地上,敌军先后投入了6万余人,倾泻了190多万发炮弹,山头被削低整整两米,土石被炸成1米多厚的粉末。
展馆的尾声,是几面镌刻着志愿军名字的墙。那些名字静静映照在光影间,像轻轻流淌的鸭绿江水,托起那些生命的守护,将历史的记忆温柔地带入今天的岁月。
03
末代皇帝的气息
被遗忘的另一半历史痕迹
在距离丹东市中心不远的浪头镇,有一处伪东行宫旧址,它鲜少出现在游人的丹东行程中,却在地图上被标注为文物古迹的“热门景点”。这种反差,让我生出了想一探究竟的念头。
然而,打车时司机的再三确认,让我隐约察觉到这趟探访或许不会如想象般“热闹”。当车临近目的地,眼前是一个看似沉寂的村庄入口,地势微微隆起,司机迟疑着点头:“……嗯,到了。”
预想到此处可能年久失修,没想到直接是座废墟,大概只会在探险类的节目中才会看到如此场景。路边的草丛中孤零零地立着文保碑,稍不注意看便会错过。沿着小山坡缓行直上,即见行宫主体孤傲伫立,残存的结构勉强透露出当年的气派,却更多了一层苍凉。唯一还能体现当初精致细节的,是正门廊柱上雕刻的绕柱盘龙,虽历经风雨侵蚀,隐约也透出昔日象征皇权的威严。
这座行宫建于1943年,原本是为溥仪“巡幸”安东(即丹东)时的下榻之所。建筑以钢筋混凝土结构呈现日式风格,却在整体气势上保留了中国皇家建筑特有的“天子威仪”。然而,它的命运颇为多舛。
自建成后,它历经溥仪的短暂名义占有、苏军接管到空军使用,又在被修缮成宾馆后遭二度废弃。屋顶原本的琉璃瓦被揭走,用于修复其他古建筑,院内珍贵的红豆杉也被移走,独留一棵160多年的古桧树默默值守。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在地方志的记载中,这座行宫在溥仪“巡幸”安东期间竟从未迎来过溥仪的下榻,太“末代皇帝”气质的文物。
途经后院,那里的一角已成了村民养鸡的菜地,还留有聚众打牌和纳凉的痕迹,让这片荒凉中透出几分寻常的生机。离开时,走地鸡悠然踱步,古桧树依然苍劲挺拔,历史虽已尘封,但它依然与今天的生活以另一种形式悄然相连。
04
应季而食,应地而享
抽身伪东行宫的苍凉后,沿着鸭绿江一路回到市区,从清晨热闹的早市,路边的坐满人的烧烤店,到傍晚江边逐渐亮起的霓虹灯和临江而栖的各式咖啡店,城市的烟火气重新浮现,心中也随之变得轻松惬意。随处都可见关于历史的遗迹和声音,但这并未使得丹东淹没在时间腐朽的尘埃中。丹东,这座傍水而生的小城,水继往开来,成了它一切美好的源头。
水的馈赠,来自于味蕾上的享受。来丹东,最不能错过的当然是那些鲜美到极致的水产品,尤其是国内堪称“天花板”级别的黄蚬子。丹东地处辽东湾,依江傍海,河海交汇、适宜的水温和盐度,孕育出肉质饱满鲜嫩的黄蚬子。清蒸之后浇上一勺滚油,肥美的蚬肉轻轻一挑,汁水四溢,味道鲜甜妙不可言。
更鲜度直冲脑门的,是丹东的生腌——去之前没想到丹东人也爱吃生腌,和相隔天南地北的潮汕形成有趣的互文。腌蟹子和拌活青虾我一连吃了两天,其肉质如凝脂般柔软清亮,一口下去又像咬开了一颗冰凉的果冻般Q弹,鲜味裹挟着微微的咸辣与腌料的独特回甘,和潮汕的生腌风味各有千秋,让我至今午夜梦回仍几度回味。
离开丹东之前,我在清晨登上锦江山公园的锦江阁,想再看一眼这一江两国的轮廓。远眺蜿蜒的鸭绿江,水流在阳光中泛着粼粼光影,新旧两座鸭绿江大桥横亘其中,远处的新义州和丹东共浴金光下。这一刻,鸭绿江似乎淡去了国界与历史赋予的厚重,只是一条平静流淌的水脉——它诉说的,是和平与生活的美好,是江水两岸人们安然自足的日常。
我品尝着时节正好的草莓,空气中的确有李雪琴口中的“东北的冷味儿”。天空很蓝,阳光在城市界面雕刻出明暗光影,红彤彤的果实映着晨光,那种甘甜的滋味,好像就是丹东这片红色土地的最好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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