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我从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搭红眼航班回国,飞机上眼如杏核的空乘也知道这航班上的人嗜睡,索性不打扰大家,不送水也不送零食,众人就这样一直在半昏迷的瞌睡中,到了乌鲁木齐机场。下了飞机还是困,几乎睁不开眼,我订的转飞上海的航班在几小时后,于是我人生第一次找了一个机场胶囊旅馆决定继续睡。
那些“胶囊”就在出口,横七竖八放了一地,简直像新型难民营,闪烁着塑料的、廉价的、神秘的光芒。我因为没有住过,一进去就觉得幽闭恐惧症爆发,不知道该不该锁门,也不知道锁门之后出不去该怎么办。就在这时候,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对方介绍自己是一名纪录片导演,是我的作家朋友把我电话号码给他的。
王圣志的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悉,后来我想起来曾经看过他的《早餐中国》——一部下饭的短纪录片,还看过他的《文学的日常》,是一部关于作家生活的纪录片。这次他要拍摄一部关于旅行的纪录片,央视频出品,邀我做去策划,我们约定先在福建见个面,挂了电话我就昏睡过去,醒来后彻底遗忘了这件事。
我没有做过纪录片的工作,总觉得是长期的、艰苦的、日常的,再次接到王圣志的邀请,是去福州和他吃饭,并且进一步讨论这个工作。大概我爱吃的名声在外,所以邀请我的时候特意强调找了很多好吃的餐馆,后来才发现,爱吃的不是我,而是他,认真吃好每一顿饭几乎是他的人生信条。
我们在福州的每顿饭都经过精心设计,第一顿饭在福清餐馆吃他的家乡菜,这里有出口日本剩下的鳗鱼烧烤(因为尺寸不合标准),有芋头饭,喷香;又去了一家古老的社区小店,大盆的红糟鳗鱼浓郁无比;还有一家福州菜,南煎肝厚而喷香,荔枝肉甜而艳丽。
因为饭吃得好,我越发觉得此人是旅行的好搭子,可没想到此人不仅是吃饭的好搭档,因为吃得多,我们还变成了肥胖的搭档,他的制片麦太和他搭档三年,胖了四十斤,看来我也前途堪忧。我们两个边吃边聊,十分投机,觉得要拍摄一部改变旅行价值观的纪录片,放弃打卡,放弃社交媒体,放弃那些必须去××地方的执念。真正的旅行就是散漫,随意,寻找自己的乐趣。
本来以为距离纪录片开拍还有很久,结果突然就开始了。但与我们一开始的设计非常不一样的是,所有的目的地都是平台确定的,一共六集的探访之旅中,大概除了云南腾冲和保山属于公认的旅行地点,其余的地方如内蒙古的准格尔旗、福建的大田、湖北的鄂州和四川的南充,似乎都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旅行目的地,我们在去这些地方的路上,还在拼命查找当地的名胜,但也很快放弃,毕竟确实没有太多可挖掘的旅游景观。
但要就此放弃吗?当然不,这个“命题作文”带有一丝无奈的气息,而更疯狂的事情是,我们闲聊的口头禅“来都来了”,居然定下来作为系列纪录片的名字。一个无奈加无聊的语气,变成主动出击的行动,没有想到的是,这种充满陌生感的“命题作文”,事后来看不仅很有趣,而且非常值得。
我的旅行就此开启了一个新的篇章。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作《像汽车推销员一样吃饭》,因为推销员需要不断转换各个片区,经常在大地之上的各个奇怪的地方醒来,工作就成为了寻觅饭食的途径,这次则是“像汽车推销员一样旅行”。
我们住在准格尔旗的河岸大酒店里,河流中有两朵硕大的莲花灯,当地制造的景观,岸边是萧瑟的枯树和昏暗的楼房,像贾樟柯电影里的场景,但这种枯燥乏味,很快被巨大的,恍如外星球的巨大露天煤矿开采的场景所驱除。
这里拥有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大约是响应号召,煤矿也建立了文旅项目,把昔日的矿坑回填,制造了一个个巨大的土山包,种满了小树,以及树立着无聊至极的工人们变废为宝的雕塑。其实哪里用得到这些,在望远镜里看十几米高的塔吊、几人高的卡车轮胎,以及巨大的、发黑的露天煤矿,那种景观已经足够震撼,恍如月球表面。
此地煤矿储量甚丰,随便挖掘都能挖出巨大的矿藏。这里原是水土丰茂之地,森林毁灭了,变成了矿藏,上面是薄薄的土层。走在黄河边的支流冲刷的河谷里,地面柔软,让人觉得会陷落于此,但应该不会,那是薄薄的沙土,一步一个脚印,周围是酸枣树、野草。地广人稀的荒原由于没什么景致,反而令人容易凝神走下去。在有的河谷,你还能清楚看到矿层的分布,上面是草皮,中间是黄土层——这里的黄土层极其细腻,像沙子,有白色的细末,一戳就掉落一块,在下面,是巨大的灰黑色松土,这就是煤矿了。
但谁能说这样的景观不值得观看呢?谁能说这样的旅行不可以进行呢?尤其是早上起来,还有一碗香浓至极的羊肉面等着你,几大块肥硕的羊肉堆在手擀面的表层,热腾腾的是漂着羊油的汤,所有的早餐店都扎实敞亮。我们第二天又去了这家羊肉面店,但因为吃了烧麦,不想继续吃面了,想喝他家的小米粥。老板听了我们的打算,说:“你们自己喝,我们的粥不要钱。”那大锅敞亮的小米红枣粥啊,略加碱面,简直是早餐的天堂。
一个没有听说过的旅行目的地居然让人身心都饱足,令人意外,后面去的福建大田更是如此。这个三明附近的小城,位于群山之中,包围县城的群山之一的山巅,修建了一个巨大的山顶公园,需要爬上三百多级台阶才能上去,显然是昔日人性化的建筑观念还不流行的时期的产物,再一看,是1985年的建筑物,但是爬上去后,别有洞天,那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审美的古老的亭台楼阁,都自有其美感,尤其是同一个椭圆形的回廊,上空露出了各种树枝的美妙姿态,让我陷落于空明之中,想起了在京都久久不愿意离开的大德寺的某个庭院。
那里的树木,也是这样让人久久舍不得离开。
下得山来,正是放学时间,满城的小学生、中学生似乎不用家长来接,很多中学生坐着电动车,扬尘而去,是南方小城的特有景观,更多的学生,拿着书本在街上边走边看。“是我们小时候的场景啊!”我有点惊喜地想。晚上在街头漫步,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学生在帮母亲看守花摊,旁边坐着专门来陪他说话的同学,两人显然友谊深厚,一点不觉得看小摊是个丢人的事情,兴高采烈的,晚上的街灯的光芒照在身上,显得格外温馨。
这种在大城市久未见到的景观,为什么不可以是旅行的一部分呢?在大田的乡下,我看到了带着傩面具的狮子,看到了画报上见过的打谷机,看到了一个哑巴大叔给我们比划他们本地流行的白鹤拳。每一个场景,都带着非常自然的乡土气息,迷人到了极致,在我脑海里储存下来。
在南充的一家面馆里,我们吃到了所有川菜馆都做不出来的川北凉粉、担担面;在保山的一个牛奶店里,喝到了绵密的酸奶;在腾冲的一个古老的庭院里,听到了他们家保留至今的录音机播放陈淑桦的《梦醒时分》……
如果是旅行就是为了让记忆丰满,那这些在中国小城的旅行充分做到了,他们让我今年的记忆仓库里增加了很多不是必需品的碎片,但都如此饱满,如此鲜艳欲滴。
“特别声明:以上作品内容(包括在内的视频、图片或音频)为凤凰网旗下自媒体平台“大风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videos, pictures and audi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the user of Dafeng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mere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pac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