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伟明)

    采访邰立平时,我们拍下他正在刻板或绘画的照片。别人也是如此。我在网上仔细看了别人拍过的照片,按照时间顺序来看,发现他逐渐衰老的过程。

    年画里,秦琼、敬德永远骄傲霸气,钟馗永远勇猛凶悍,十美女总是柳腰桃面,猪八戒怎么看都比真的猪还丑……这些被刻板固定的形象,给人一种永久不变的感觉。而制造了这些形象的邰立平,却一路衰老下来了。

part01  "凤翔木版年画单纯质朴自成流派"

 

    邰立平出生于1952年,家在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县的山村。村子隐没在关中平原和陕北高原的过渡地区。不过凤翔年画却是从这些平凡的村子出发,前往周边省市区,装点节庆之日。尤其在春节,张贴门神、灶神、窗花等一系列年画,是乡村必不可少的过年内容。

    在兴盛时期,在重要节日以前,年画就会从这个凤翔镇的一些小村源源不断地生产,通过来自各地的商贩,供应周边数百公里内的市场。

    邰家世世代代以刻印年画为业,到邰立平这一代,已家传20代。凤翔木版年画生长于西北,具有浓厚的西北味道。尤其和中国四大年画相比,造型显得粗旷(如门神画,人物的头的比例往往占了三分之一)、色彩对比更为强烈,还有它所发散出的浓浓的乡土气息,单纯又质朴,这些特性使它能成为汉族民间年画的一个流派。

    从6岁开始,邰立平就在祖父、父亲带领下学习填色,然后逐渐接触掌握从刻版到印刷的整个流程。

    刻版是凤翔年画的众多流程中最难的。凤翔年画是多层套色印刷,即每幅年画都以多个不同色彩的刻板叠加印刷,一种色彩用一块刻板,如此,不同色彩的线条或色块叠加,组成一幅完整的年画。这有点儿像Photoshop的多个图层叠加。

    凤翔年画以梨木为刻板材料。将梨木裁成合适大小——如果不够大的话就拼接。木头存放一段时间,性质稳定下来,就可以开始雕刻。雕刻所用的刀具,和木雕所常用工具的大体相似,方法也差不多。不过刻板是"反"着雕,考虑的是倒着印在纸上的效果。因是多层套色印刷,每一个刻板都只刻印一种颜色的部分。各个搭配的刻板的相对位置要很精确,并且在印刷的时候,刻板的位置要安放得准确——让不同的色块印到其该出现的位置,否则会出现一些颜色被印歪印错。

    在邰立平家里,邰立平主要负责刻板作画,而印刷等工作则交给妻子王惠芳。他们现在并不住在凤翔县的农村里,而是搬到了宝鸡市区的一栋楼房。在那儿的某一层,邰立平有两套门口相对的房子,其中一套是生活居所,另一套专用于凤翔年画的制作、展示和传习。

part02  "凤翔木版年画曾遭遇毁灭性的灾难"

 

    1966-1976年之间,木版年画是一种被批判、要被砸毁的东西。邰立平那时不到20岁,他频频看到家里被抄。几代人积累下的数百块年画刻板,被抄走、损毁。经历17次抄家之后,家里的刻板就几乎一块也不剩。

    这是凤翔木版年画毁灭性的灾难。作为年画最重要的印刷工具,刻板的消失对年画的制作者而言当然是致命的。"文革"期间也有红色政治的木版画,但凤翔年画这种将门神、家宅六神、风俗画等当作敬畏或喜爱对象者,就一律被禁。对于凤翔木版年画本身而言,最惨痛的是,许多珍贵的刻板因而不复存在,甚至从此与世人无缘。

    邰立平在"文革"结束之后,曾有机会进入工厂工作。那时,年画已经不属于"破四旧"的黑名单,但濒危的局面却非常的严峻。经过十余年中断,民间张贴年画的风俗被破坏了许多。但传统文化的复苏也在开始了。邰立平在一些师友的劝说之后决定,此生还是献给年画的恢复工作。世间少了一个工人并无所谓,但却不能少了他一个凤翔年画的传承人。

    多数刻板已经消失,那么邰立平的恢复工作其实就是恢复这些刻板。但许多刻板已经不见,又如何恢复。好在过去一些老刻板的所印刷的木版年画是有人收藏的。这些收藏的木版年画本是被藏掖起来的,后来逐渐浮了出来,有一部分是博物馆所收,还有为私人所藏。凡有机会见到这些邰氏老版年画,邰立平都会去照样恢复刻板。

    邰立平的刻板复制工作开始于1978年前后。尤其是他并没有工作,身份其实还是农民,妻子种田养家,他则全心投入到恢复的刻板恢复之中,那段时间对家庭而言定是极其艰难的。

    1982年,父亲邰怡去世,刻板的恢复只有邰立平一人在做了,情况变得愈加艰难。但在艰苦岁月立,它一干就是六七年,有时一天持续工作达到21个小时。其中有3年,他完成了170余套老版刻板的复制工作,相当于两代人积存下来的刻板量。"我在3年里做了两代人的工作。"到1986年,他因为身体吃不消而放缓恢复的节奏。

    到今天,凤翔木版年画已经恢复到了较为完整的体系,包含有门神画、家宅六神画、十美图、风俗画、传统戏剧画等类别。

    但为此,邰立平也付出了大量的健康代价。因为常年埋头雕刻,他患有很严重的颈椎增生,还曾几次在雕刻中劳累过度而昏厥。我是在今年7月下旬见到邰立平的,62岁的他穿着运动风的服装显得很精神,不过那天下午,他进行刻板示范的时候,汗珠子不断从他的额头渗出。他的印刷室里有一个简单的环套,垂吊在空中。那是它进行牵引治疗的简单器械。

    近两年,邰立平正在花费巨大心力整理木版年画,将其编印成册。目前他已经完成了2卷的印刷,正在进行第三卷的工作。

    邰力平的年画的主要销售市场是收藏者们,在欧洲的展会上,他的一张年画售价为1200欧元。

part03  "当传统年画遇上收藏市场"

 

    在我对凤翔年画的认知里,我认为它的生存土壤是当地广大乡村的贴年画等的风俗。在过去,如同中国许多地方,农民们在节日期间,在门上贴门神、灶上贴灶神、粮仓上贴灶神、在窗口贴窗花、在炕上贴各种故事画。这些年画承载着张贴者对辟邪、纳福的愿望。

    不过在对凤翔所在的关中地区乡村的走访中,我也看到这种贴年画传统的消逝。尤其是在现代印刷品的冲击之下,传统年画的传统市场几乎当然无存了。今天,凤翔年画的主要市场变成了收藏者,而不再是广阔的乡村。

    传统的年画能找到市场,民间美术变成艺术,这固然是木版年画制作者的一个生存和发展道路。一张年画的价格成千上万元,对于年画制作者来说,至少可以因此获得更好的生活。

    也许这是许多民间美术的共同命运。传统市场遭到冲击,而刚好又有一个收藏市场兴起,于是原本价格亲民的年画们变得昂贵,一次性的张贴品变成要隆重装桢的艺术品。

    无论如何,邰立平这一代人,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让一项技艺高超、意义深远的民间美术较为完整的保留了下来。但目前这种情形却总会使人感到深深的不甘。那些传统的木版年画,脱离了它曾经的地区和人群,越离越远。最后,那些由传统年画承载的民俗、美好的故事、家庭的喜悦、生活的理想,统统不见了。


(本文作者许伟明现为21世纪经济报道乡土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致力于乡土中国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和传播。他的邮箱是bigmi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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