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1  木雕匠人:千年不变的专注

 

    楼婧婧36岁,是一名木雕女工。她正和其他两名女工围坐在一个直径约为1.2米的木头花瓶旁,雕刻仕女的衣领纹饰。

    那是一群唐代女人,脸部丰润、体态雍容,带着盛世的祥和与华贵。她们的头部、服饰均已成形,现在就差头发和衣服纹饰上的细节了。楼婧婧用铅笔在衣领上画锯齿纹,握角雕刀沿铅笔痕剔过,质地较软的椴木丝丝脱落,铅笔痕渐被刻纹取代。每个仕女的服饰细节的处理都不雷同,纹饰、花朵自有风格,衬托着各有千秋的女人味。

    楼婧婧所在的,是浙江金华东阳的一间木雕工厂。当地以东阳木雕而全国闻名。

    在整个车间近50名工人中,楼婧婧这样的女工约占一半。男人主要在“打坯”:以木槌敲凿子,沿着设计图上的线条凿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心细的女工主要从事“修光”,即对轮廓的精雕细琢。

    东阳木雕以平面雕刻的浮雕见长,对圆雕、半圆雕等的创作也同样出神入化。木头有自己的质地、纹理、色泽,不同于潮州木雕等以髹漆手法掩盖木纹,东阳木雕热衷于“本色素雕”,也就是以木头的本色营造出一种清水出芙蓉的质朴无华的效果。

    过去,东阳木雕以做家具为主。在材质上,东阳木雕主要的材质是软木,杉木、樟木、椴木。随着后来红木家具的兴起,东阳木雕也逐渐倾向于用材质较硬的红木,如檀木、花梨木、楠木等。

    厂房的节奏是木槌此起彼伏的击打凿子,外头声声蝉叫。所有人都出奇地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却反衬出厂房里外人不敢打扰的安静。专注是匠人最基本的品质,几千年没变。虽然工人间挨得很近,但其实很少聊天。“你坐不住是没有用的,要是浮躁的话,活肯定干不好”。

    楼婧婧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完成对一缕缕头发的雕刻,岁月在雕刀的缝隙流走,却也因为专注而放缓脚步。她从16岁初中毕业开始做木雕,至今20年。从新手到熟手,不仅是手艺的逐渐精湛,还有内心慢慢变得波澜不惊。如今她给人一种由内而外的平静感觉,而她的面容也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许多。

part02  传承与改善:时间里的沉淀

 

    在技艺纯熟之前,匠人们总要有一段较长的学习期。

    学徒制曾是过去最重要的技艺传承方式,有“三年学徒,五年伴作,十年成师”的说法。从入门到自立门户,至少要10年。掌握技艺需要师父言传身教,也是在时间里积累经验的过程。

    每名工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雕刻刀具:打坯的工人有各种宽度和弧度的大凿子;修光的工人则有许多型号不同的雕刀,约60多把的雕刀中放在一起,有平口、弧形、V形等刀口,不同的长短和大小,应对不同情形的雕刻。而把刀磨好,是入门必修课。

    在出师前,徒弟必须跟随师父、且仅能师从一人。尽管在社会阶层中,工匠的地位并不高;而在工匠内部,徒弟的地位又远比师父卑微。在师徒的相处关系中,“徒弟要好好摸索才能走出来一条自己的路,师父在教的过程中可能还拿一点捏一点”。

    吃饭的时候我帮师傅打饭,休息的时候我给他搬凳子,下班后给他洗衣服、洗鞋子,农忙时到他家帮忙割稻子、麦子。”另一名曾经的木匠这样描述自己的学徒生活。“所有的师傅、师叔都很喜欢我,很愿意教我,因为我比别人腿脚勤快,勤能补拙嘛。” 

    楼婧婧最早也拜了一个师傅,在随师学习的半年里,她不停地练手劲。“给我一块木板,不断地凿、凿、凿。”等到厚厚的木板被凿薄穿透,手指积攒的力道也就大了起来;也就是到这个时候,她已经能很好地操控雕刻刀。

    与学徒制相伴的,则是匠人们过去多为长工制。在过去的东阳,建筑木作匠人多为长工。楼婧婧所在工厂的总经理、浙江工艺美术大师王向东说,过去的建筑,往往是家族根据自己的财力,雇请一帮师傅做三五年,匠人们根据主人审美和财力施展能力。

    如今的传承方式和过去的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尤其是随着传播渠道的丰富,一个新手受到“点拨”的机会远比以前多。但若无深厚的木作经验,也很难绽放出自我创作的花朵。

    只有经过丰富的木作实践,匠人才有完成质变的积累。匠人们都是在反复操练中变得自由,同时在单调中实现从操练到创造的转变。现在交给楼婧婧一个只有轮廓的木坯,她便能随心的行走雕刀,精细的雕刻在手下生长。这是纯熟之后自然而然的结果。

    匠人群体在漫长的技艺传承中,留下了精妙的技艺财产。今天的平凡工艺,往往是古人无数次偶然发现和顿悟累积的结果。每一个简单的工艺,背后都有多次量变到质变的结果;是工匠在面对同样问题时,对之前工匠解决方案的传承和完善。这样的过程在一年又一年的敲敲打打中悄然进行,在今天仍在持续。

part03  革新的时代:人依然是一切的中心

 

    对于当代木作匠人来说,他们不得面对这样的问题:机器该在多大程度上代替手工;如果完全依靠机器生产,那么传统样式的家具还有工艺价值吗?

    楼婧婧这一代人,就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里。机器已大量介入木作之中:手工依然重要、也依然存在,但善用机器已经变得越来越重要。机器的影响只是这个时代带来的革新的一部分,也包括风格和样式的革新。

    对于这个问题,广式家具和潮州木雕师父说:在打眼、打坯等一些环节机器可以介入;但在体现“活”的环节,特别是雕刻还是要仰赖手工的。而浙江东阳的王向东对机器的态度则更加开放。他认为机器只是工具,离不开操作它的人。

    这两种态度并没有实质区别。广东匠人认为机器不能用来雕刻,是认为机器难以达到手工的效果;而浙江匠人相信,只有人处在主导位置,机器才有可能做得足够好。

    中国的木作史,也是一部木作工具的发展史。每次生产工具的革新,都带来木作技艺的进步。从石器到铜器再到铁器,背后就是工具的革新和进步。现在电气、电子化的操作,则使得匠人处理木材变得越来越节省和精细。

    机器制作不等同于粗制滥做。王向东认为,未来十年,机器造的产品间就会显出优劣差别来。最关键的是,机器只是将人和对象的距离拉开了,但并没有分离这两者。机器制造的产品,依然要能够体现匠人们精心的设计、细致的雕琢,以及匠人们对木料的情感。

    随着公司化运营、产业化发展成为木家具、木雕等的主要生产模式,匠人们必须更加紧密地结合市场需求。

    王向东往往是一件产品的最初设计者,他画设计图,定下轮廓、风格和基调,工匠们完成局部创作。工厂里的产品总会翻新花样,很难有重复的产品。在这行,没有以不变应万变的花样和技术,匠人的技能也必须跟着更新。   

    很多东西不是老师教的,比如老师只是教花要怎么卷怎么做。”楼婧婧说。“但怎么做才漂亮则要靠自己去想。做起来怎么薄,看上去好像是真的一样。所以就得一边做、一边学、一边揣摩。” 

    我们这行是做到老,学到老”。老王是40岁的工匠,比楼婧婧从事木作稍多些年头。三四十岁在楼婧婧的同事中,是比较集中的一个年龄段。他们往往有20来年的雕刻经历,并且在广东、上海等地有过木作经验,能够兼收一些外地雕法。然而老王、楼婧婧相信,自己还要学习更多的东西。

    多数工人都有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心态。楼婧婧就这样说:“你把这块活给我了,我就要把这活做得自己满意,首先要自己先满意。”而为了做地更好,就得不断地翻书本、请教其他师傅。

    优秀的匠人都相信,木作工艺不仅有实用价值,更有美学的价值。而这种美并不只在木头本身,更来源于人。

(本文作者许伟明现为21世纪乡土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致力于乡土中国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和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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