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1  代代相传的古老造纸技法

 

(文/许伟明)

    在很多偏僻的地区,在机器没有普及的地方,人的双手依然是造物的主要工具。造出的物品虽然不华丽,但却亲切、耐用、平静。在这些地方,造物依然以极为原始质朴和富有魅力的方式,满足了人的实用与情感的需求。

    贵州黔西南州的贞丰县,存在着这样一种古老的土法造纸,以构树皮为材料,以手为主要生产工具,制作出来的纸张显然会比我们常见的办公用纸粗糙数百倍,但它强大的韧劲、柔和的质感却让人体会到了自然的魅力和生产者的用心。

    我在贞丰县小屯乡龙井村一个古旧的房子后面,看到了正在抄纸的甘兴义。因为出门打工没有工厂愿意接收,69岁的他留在老家干农活,并兼着造一些土纸。

    在贞丰县小屯乡一带,古法造纸曾经甚为流行,尤其是在龙井村,一度是村里最为重要的手工副业。甘兴义只是这个村子的普通村民。

    他造的纸叫“构皮纸”,也因为扯开纤维丝如棉花,而被称作“白棉纸”。这种传统工艺,在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

    甘兴义的这门手艺是祖传的,爷爷到父亲到他到儿子,一代代地传承。没人说得清楚村子里的造纸历史有多少年了。但用构树皮来造纸,就整个中国而言,是非常古老的。

    构树也叫楮树。明朝《天工开物》中《造皮纸》就有了相应的记载。“凡楮树取皮,于春末、夏初剥取。树已老者,就根伐去,以土盖之。来年再长新条,其皮更美……”

    构树是一种常见的乔木,生长快、繁殖容易,中国从北到南,黄河、长江、珠江流域等都有分布。这种广泛存在的植物的表皮极为柔韧,其纤维非常适合造纸。

    中国很多地方的传统造纸,都以构树皮为原材料,例如在西安市长安区的北张村、云南西双版纳、甘肃康县等地,至今都保留着用构树皮造纸的古老工艺。

    构树皮经过浸泡后,逐渐软化,然后蒸煮,分离树皮上黑色、质地较硬、不含纤维的表皮。再加入生石灰发热,促进发酵,进行漂洗,手工切碎和碾磨,树皮就神奇的变为棉絮状的纤维。把这些纤维倒入抄纸的池子里,将纤维打散,就能开始抄纸。纤维在抄纸的抄子上沉积,揭下来,一层层叠加,最后就像一块大豆腐。用木板压这块“豆腐”,水分慢慢渗出。等水分不再渗出,便将纸一张张揭下,贴在墙上晾干。这样,造纸的工序就基本完成。

    虽然龙井村里也有许多构树,但是龙村的造纸户们自己并不上山砍树取皮。长久的产业发展,这里已经形成了粗略的分工,村外有人专门砍树剥皮来卖给村里人。过去村里造纸的人多,构树皮的价格比较高。而现在做的人少了,构树皮的需求下降,价格也降了下来,一斤只有一元多。

    许多人家里的房梁上存放着构树皮,它们表皮泛着褐色,干透之后质地干硬,很难想象,在一番加工之后,他们会成为白色 的纸张。

part02  消失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

 

    用构树皮造纸这种工艺在龙井村代代相传,甘兴义从十几岁开始就跟着父亲学造纸。在农业集体化的年代,造纸是贞丰县小屯乡许多村的产业,村民们依靠造土纸来赚取工分。在农业集体化结束以后,造纸依然是龙井村里最重要的产业。

    不过古老的造纸方法也在最近十来年发生了一些改变。原本造纸是用石灰对树皮进行处理,以促进树皮的发酵,但现在人们用碱来替代石灰。原来是用手工做浆,但现在则直接用打浆机。

    市场也发生了变化。过去这种土纸是本地村民所常用的,既能用于包装各种东西,也能用来写毛笔字。但是现在,机器制作的纸张,相对而言更加便宜,看起来也更为雪白和光洁,人们更喜欢用它来书写。塑料制品更是用来包装物品的主要材料。留给这种古老造纸的市场已经非常狭小,只有一些商店才来村里收购,最终只有一些对纸张有特殊需求的人才会用到这种纸。

    需求的减少,使供给相应地就弱下来了。甘兴义的作坊原来有4个抄纸池,但现在他只用其中一个,另外3个则空空空如也、不再使用。

    龙井村造纸的规格是长宽都接近50厘米,每一百张纸为一刀。现在每一刀的市场价是30来元。甘兴义在年轻的时候,每天能制作10来刀纸,但现在上了年纪,动作迟缓了,每天最多能做6刀的纸。

    算下来,如今他一天能从造纸获得的收入不到200元。除去接近一半的原料成本,他每天的收入不足百元了。收入不高,这就是村里年轻人更愿意出门打工的主要原因。无论如何,打工相对而言收入更稳定一些,并且也不至于那么辛苦。

    在乡村作坊和城市工业机器的竞争之中,乡村作坊基本是完败的。它的市场被后者的大批量、标准化的生产所抢占,更重要的是,小作坊的生产者们——农村里最为重要的人,也一拨拨地离开农村,进入到城市的工厂里。

    去年,甘兴义的右手小指头不慎被机器吞噬,仅留下了小半截。一到冬天,受到冷水的刺激,他的这半截指头会刺疼难忍,这样他又不得不放弃冬天的抄纸。而抄纸原本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做的,这样一来纸的产量就又有了减少。

    现在村里造纸的,除了像甘兴义这样的老人家,还有留在村里看守家庭的人,包括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但造纸一直都被当做副业,人们还是以种植玉米、蓝靛草等为自己的主业。我在村里时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他告诉我,他家里有两个小孩都在读初中。村里三分之二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他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需要照顾孩子,他的妻子平时也在造纸,但利润微薄,仅是补贴家用。他也在考虑过段时间,也到沿海地区打工。

    这个山村里的古老的造纸工艺的消失,看起来仅是时间的问题了。

(本文作者许伟明现为21世纪经济报道乡土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致力于乡土中国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和传播。他的邮箱是bigmi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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